我六岁那年,第一次尝到了药的苦味。
记得那是个夏日,我发着高烧躺在床上,母亲从镇上抓来三服中药,她把药倒进砂锅,添了两瓢井水,蹲在灶前用蒲扇扇着火。药香混着柴烟在屋里弥漫开来,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苦涩。药熬好后,母亲端着药碗走到床边,碗里的药汁黑得发亮,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气泡。我只轻轻抿了一小口,舌头便被苦味打翻。母亲见我喝不下去,叹了一口气,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块纸包的小糖,撕开皱巴巴的糖纸,露出里面晶莹剔透的糖块。她把糖块递给我,让我含在嘴里,说这样喝药就不苦了。
我接过那块小糖,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,按母亲的吩咐,把小糖含在嘴里,然后鼓起勇气接过药碗,闭着眼一口气喝了下去。苦涩瞬间从舌尖蹿到了喉咙,我赶忙舔了舔那块糖,甜味像春天的溪水,一下子冲散了口里的苦涩,眼泪终究没有流出来。我含着糖,听见母亲笑着说:“再苦的药,吃着糖就不会感到苦了。”
我的童年玩伴岭就住在村西,他家的土坯房比我家还破,墙皮剥落得像老树皮。每次去他家,总能闻见一股中药味混着霉味,岭的娘常年卧病在床,他爸是个瘸腿的木匠,整天弓着腰在院子里做木工活。
记得小学三年级开学那天,岭没来上学,放学后我去他家,看见他蹲在院子里劈柴。初春的寒风里,他只穿一件打满补丁的夹袄,手指冻得通红。“咋不去上学?”我问。岭低着头,用柴刀在地上划着道道:“我爸说今年先不上了,等秋收卖了粮食再说。”
这时,他的娘在屋里咳嗽起来,一声接一声,像要把肺咳出来似的。岭赶紧跑进屋,不一会儿端出一碗黑乎乎的药。我看见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冰糖,小心地掰成两半,一半放进药碗,另一半塞进他娘的嘴里。“娘,吃着糖喝药就不苦了。”岭轻声地说。
第二天,我们的班主任老师来到岭的家。我躲在门外,听见她说:“学费我先垫着,这孩子是块读书的料。”临走时,她往岭手里塞了一块水果糖,糖纸上的金鱼图案格外鲜艳。
初中毕业后,岭考上了城里的师范。再见他时是在一个酷热的暑假,他趁假期到建筑工地上搬砖,想赚点钱为母亲抓药。蓝布衫被汗水浸透,紧贴在瘦削的背上。休息时,他从工具包里拿出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,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五颜六色的水果糖。“都是工友们给的。”岭不好意思地解释,“舍不得吃,留着想家的时候尝一块。”我看见他手掌上全是血泡,有的已经磨破结了痂。他挑了块最鲜艳的小糖给我。
师范毕业后,岭被分配到几十里外的一所山村小学任教,那里连电都不通,教室的窗户纸破得哗啦响。我去看他的那天下着雨,他正在漏雨的教室里给孩子们上课。下课后,岭从办公室里捧出一个小铁盒,给每个孩子发了一块水果糖。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舍不得吃,把糖紧紧地攥在手心里。“老师,我考一百分的时候再吃。”她仰着脸说,眼睛里闪着光。岭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衣领:“好,老师给你留块更甜的。”
岭二十八岁那年,遇见了在乡卫生院工作的护士小林。有次岭高烧到四十度,小林守了他一整夜。后来每次去卫生院,小林都会恰好路过,往他口袋里塞几块包装精美的牛奶糖。她的眼睛每次见到岭都会亮起来,像黑夜里的萤火虫。可岭总是躲着她,要么说要去上课,要么说要去家访。
“我这样的穷教书匠,”岭跟我说,“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,怎配得上人家城里姑娘?”说着,他从兜里掏出一块已经化得变形的牛奶糖,糖纸被磨得起了毛边:“这是她给的,我一直带着。”
后来小林被家里安排嫁给了县医院的医生。婚礼那天,岭把自己关在宿舍里,对着那堆作业本发呆。我去看他时,桌上摆着三块包装精美的牛奶糖,已经有些发粘了。
如今岭还在那所山村小学教书。今年春上我去看他,发现他的办公桌上多了个玻璃罐,里面装满了五颜六色的糖果。阳光透过玻璃罐,在地板上投下彩虹般的光斑。“现在条件好了,”岭笑着说,“孩子们学得好,我就奖励他们小糖。”
临走时,他往我口袋里塞了一把水果糖。回城的路上,我剥开一块放进嘴里,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,却怎么也压不住心头泛起的酸涩。
其实,人生就像喝药,苦是必然的。母亲给的小糖,工友们送的小糖,小林护士的牛奶糖,都不过是苦药后的一点甜头。世间的糖从来解不了人世间的苦,它只是让我们在漫长的苦涩中,还能记得甜是什么滋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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